《第三屆福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》
我要回家
兩年沒回台灣的兒子,難得要從英國回來度個長假,和我們團聚一段時間。我歡欣期待的心上,卻總是飄著一片烏雲,因為八十七歲失智的老父親,現在正住在原本是兒子的房間裡。
打算把兒子先安排在附近的一間旅館裡,沒想到惹得丈夫跳腳,堅決反對:「兒子雖然大了,這裡還是他的家,難得他回來,怎能讓他住旅館?」
父親原來有自己的家,在北投山邊一個環境清幽的大廈中。八年前,嫂嫂和姪兒移民加拿大,哥哥不習慣一人住在自己冷清的家裡,就搬進爸媽那二十五坪的公寓去了。
剛開始爸媽身體狀況還算可以,也樂於照顧這個忽然變成單身的兒子。三個人住在一起,雖然有些擁擠,彼此間倒是有個照應。
但隨著父母的逐漸衰老,他們照顧哥哥的能力愈來愈少,反倒是仰賴哥哥的時間愈來愈多;漸漸地,親子三人的摩擦增多了。
哥哥怪爸爸有些失智,分不清白天晚上,經常半夜起來擾人清夢,實在麻煩,打算把他送到養老院去;媽媽因為身體日漸虛弱,無法作主;而爸爸什麼都搞不清,所以一如往常,保持沉默,反正從來也沒人要聽他的意見。
我想申請個外勞來照顧年老的爸媽,沒想到話一出口,居然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反對,爸爸怕花錢,媽媽怕和外人相處,哥哥怕沒有他居住的空間。
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,不便多說,只好作罷。只是沒想到爸爸失智的問題尚未解決,媽媽臥床的時間卻愈來愈長,內心很不安的我,趁哥哥到加拿大探望妻兒時,自己作主將母親送進醫院徹底檢查。沒想到檢查報告出來,媽媽竟然已經到了肺癌末期!
一夕之間,震撼、驚慌、徬徨、悲傷,席捲而來。但我沒有時間沉溺在這些情緒中,得馬上打起精神,安排媽媽住進病房,然後把失智的爸爸帶回自己家,暫時安頓在空著的兒子房間裡。每天帶著爸爸來回跑醫院,陪媽媽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。
母親過世辦喪事時,哥哥全家五口由加拿大回台奔喪,外人看起來,這浩浩蕩蕩一大家子的人,好像都很孝順哪。但喪事一辦完,兄嫂及當年由爸媽親手撫養長大的姪兒們,沒有一個人過問一下:這八十五歲失智的老爺爺、老父親,該如何照顧?尤其是住在爸媽家裡八年的哥哥,竟然也一言不發地走人。
我心中開始下起雨來,那滴滴答答的雨聲好像在嗚咽著:媽媽一走,這家也散了,沒了。
一個多月後,天氣轉涼。斜風細雨吹得我心頭更加冷颼颼,暗忖該回北投老家替爸爸拿些冬衣。未料,打開老家的門一看,除了客廳的沙發依舊,整個房子居然空無一物。
原來兄嫂完全沒有和爸爸商量,就悄悄把爸媽的家清空了,還把爸爸一生的積蓄,包括存摺、印章、房契,全部都帶到加拿大「保管」去了,好像那些都已經是遺產,好像失智的爸爸就不再是他們的爸爸了!空盪盪的房子裡剩下的,只是窗台前幾棵母親手植的蘭草,在淒風苦雨中搖晃著……
臨走前,大廈管理員告訴我,手上的鑰匙不能再用了,因為哥哥已經把爸媽的房子租出去了。
失魂落魄的我,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,更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那住在兒子房間裡的老爸。只覺得天旋地轉,好像整個世界突然在眼前崩解。
什麼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?這些自小受教於父母的價值觀,原來都經不起媽媽去世、爸爸失智、哥哥股票套牢的考驗,在瞬間全部崩塌、瓦解了,而一向在我心目中如偶像般深深被尊敬的哥哥,也在瞬間倒了,毀了。在這世界上我好像一剎那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……
第二天,我就病倒了,發起高燒。
在高燒中,我彷彿獨自一人在狂風暴雨中奔跑,傾盆之雨,愈下愈大,積水也愈來愈深,即將沒頂的我在苦水裡泅泳,不斷地被沖進喉嚨裡那又酸又苦的雨水,嗆得幾乎窒息。
半個月後,我大病痊癒,一顆心反倒定了下來,和外子同心協力地照顧爸爸。反正在英國工作的兒子,一時半載,還不會回來,空著的房間,就暫時留給爸爸住吧。
我借助神經內科醫生開的藥物,延緩爸爸的退化;也申請到年輕的外勞,分擔自己體力與精神的不支;我大量閱讀醫學相關書籍,增加對阿茲海默症的了解;我結識有共同問題的朋友,相互支援分享照護的經驗;我和爸爸一起唱兒歌、說數來寶,一起畫圖、摺紙,不讓爸爸的智力完全消失在疾病中。
兩年多的歲月,我在不斷的挫折與失望中摸索學習,在攙合了淚水與歡笑的日子中匍匐前進。好不容易才進入狀況,兒子從英國回來了。我只得先安排他睡客廳,以後怎麼住,改天再從長計議。
誰知第二天清晨,房門呀的一聲被推開。頭還蒙在棉被裡的我,知道八成又是爸爸,睡眼惺忪地問:
「爸,你找我有事啊?」
「女兒啊,我要回北投老家看看。」
我心想:又來了。這已是過去兩年多來,爸爸吵著要回老家的第一千次了吧。我翻了個身,問他:「你在我家吃得好,住得好,幹嘛要回北投呢?」口氣流利得像背書一般。
「哎,我要回去拿錢!我記得在北投的家,還有我的存摺和錢。」
不是失智了嗎?怎麼錢的事他就是忘不了呢!想著想著,心頭的亂鼓一陣急敲,睡意全消,只好翻身下床,找出自己替爸爸開的新戶頭存摺,及另外刻的圖章,對爸爸說:
「爸爸,你忘了,我把你北投的東西都拿來了,幹嘛還要去北投呢?你看,這不就是你的存摺、圖章嗎? 你的戶頭就在樓下銀行,存著好多錢,你數數看,個、十、百、千、萬、十萬,好多錢,花不完的。」
爸爸半信半疑地看著存摺,又困惑地看著我。為了再次證明自己說的沒錯,我匆匆梳洗,牽著爸爸的手,到樓下銀行的ATM,去看清楚戶頭裡的數目字,再具體地提了兩千塊,放進爸爸的口袋裡。
以為這樣做,可以打消爸爸回北投的念頭,誰知道才半個小時,老爸又走進房間來了。
「女兒,我要回家,你媽媽應該回來了,我要跟———她———住。」
我當場愣住了,半天不知該如何回答。昨天才剛編了故事,騙他說哥哥帶媽媽坐飛機,坐到天的另一邊去了。而他自己不是才說:「天的另一邊是外國嗎?那太遠了,我不跟她了。」
但顯然,在一轉眼間,他又忘了。
真不知老爸今天怎麼了,難道是因為看到身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 、正侷促地蜷縮在沙發上睡覺的外孫,讓他內心很不安,所以不管我說什麼,他都吵著要回家?
眼看再不答應,老爸即將翻臉,我顧不得門外正是風橫雨斜,也只好打著傘,帶爸爸出門坐計程車,先在雨中遊車河、逛大街,再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。
一路上我盤算著:老家租出去了,裡面住著外人,反正進不去,所以不用擔心爸爸會看到殘酷的真相。只要帶爸爸在大樓外面虛晃一招,也許就能了結他兩年來的心事。若是他賴皮不走,再想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,趁他糊裡糊塗之際,趕快上車打道回府。對,這齣戲就這樣演一步、算一步吧!
於是我請計程車司機掉頭,直奔北投。到了那有漂亮庭園的老家大廈門外,老爸好興奮地指東指西,說:「女兒,讓我來介紹,這是我和你母親散步的院子,這是我成天張望你來了沒的窗口,這是……這是……」爸爸的口氣好像我從來就不認識這塊傷心地。
管理員看到我們,立刻迎上前來,熱心地招呼著:「你們來得正好,老伯舊居的房客,前兩個禮拜剛搬走,我手上有鑰匙,你們今天可以進屋子裡去看看。」我內心暗地叫苦,但被爸爸扯著往裡走,已無法脫逃。
爸爸終於走進了這兩年多都沒能回去的家,這個他朝思暮想,以為還有著母親身影、有著兒女團聚歡笑、有著飯菜飄香的家。這個還屬於他的溫暖堡壘。
我看著父親好開心地踩著顫顫巍巍的小步子,急急忙忙走進臥室,又慌慌張張地走了出來。他臉部的表情,由天真無邪的興奮,轉為驚慌;由驚慌,變成茫然 ;最後顯得出奇的困惑與害怕。
他慢慢地在屋內僅存的那張似曾相識的舊沙發上坐下,像個走失的五歲小孩一樣,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:「我的床鋪呢?我的被子呢?我的家呢?沒有家了,我怎麼回———家———啊———」
八十七歲失智老爸爸的哭聲,和窗外那淅瀝、淅瀝的雨聲穿插交錯著,一聲聲、一葉葉地敲打在窗前的芭蕉樹上,更一針針、一線線地刺穿了我的心頭。
我擦乾眼淚,在內心對自己許下承諾:我要不畏艱難永遠照顧爸爸。然後回過頭,緊緊摟著爸爸因為啜泣而顫抖不已的肩膀,安撫他的情緒,再牽起爸爸的手說:「女兒的家,就是你的家。爸爸,我們回家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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